一步一鞭，十里岁绵。
一身白衣，一路血色跪痕。
祖父的棺椁......
婆婆的泪眼......
少年的哭泣......
床榻上盖着蓝色绸锦缎面被子里，辛弃疾不停转动的脸，愈发趁得冷白，眉毛紧皱，泪盈于睫。
再次从梦中惊醒的辛弃疾，不由地自语道，“近来到底怎么了，竟像是老了，竟梦着这些前尘往事......”
他睡意全无，往上挪了下身子，将背靠在床头，揉捏着有点犯疼的膝盖，南方潮湿，膝盖时不时胀痛，揉完后他抬眼，看到窗外的月色清辉。
与此同时，与他同看一轮月亮的，还有北方的完颜雍。
此时金朝的政权中心，已从汴梁移至中都，中都的夜愈发寒寂，坐上帝位的人也愈加孤独。
高处不胜寒，登上巅峰的人是可以尽览苍穹一动四方，同时也要承受这位置带来的无边寂寞。
完颜雍为了爬到帝位，早已经没有朋友，有过的朋友也全部被他利用了个遍，如今他贵为皇上，更是没有人敢与他谈心化寥了。
这样的时刻，他总会想起一个人。
完颜雍眉眼冷寒，极少带笑，月色下的他更显清漠。他生于皇家，虽没经历过祖辈打江山的艰难，却一直野心雄志，目标明确，从来心里只有帝位，自身的努力，与他人的斡旋，种种皆是为此。
只有一个人例外，燕山只是初见，其后在与之交往中，他更是认定了辛弃疾。
兼具文韬武略之人虽少但不缺，辛弃疾身上除此之外有更难得的东西：血性和眼界，以及他彷佛能看到几十年几百年之后。完颜雍认为，若辛弃疾甘心为自己所用，那天下迟早都是他一个人的。
只是这样的人，又怎会抛弃故国，完颜雍此念从一开始便注定是虚妄。
辛弃疾说过他不会为昏君效命，他对此感同身受，并自信地认为若他当上了这个皇帝，辛弃疾就会改变心意。
他与迪古尔父子布了一盘棋，只是那对父子不知道的是他们自己也是完颜雍的棋子。
迪古尔庸碌俗人一个，只为了泄私愤便要杀人，完颜雍却并非如此，范邦彦与褚琰在他眼里活着或者死了，都对金朝没多大影响，随便拉个官员替补上就可以。
但是辛赞不同，辛赞在朝中的地位很关键，完颜亮颇为信任他，且中原的大部分官员都以他为首，治下百姓更是唯他独尊。此人多年来兢兢业业，心怀异念想必也不过是外界谣传罢了。最重要的是，辛赞在，辛弃疾就会在，完颜雍不光想要谋得皇位，他还提前给自己相好了臣子。
既然范邦彦或者褚琰的死活不重要，又为何要杀呢？原因很简单，以此为由将迪古尔置于死地，义端和堂染便都是现成的证人，这张网完颜雍撒的很大，迪古尔不光有藏在灵岩寺的贪污银钱之罪证，还有堂染供呈的他以权谋私陷害忠臣之证，两罪并罚，这父子二人有生之年都走不出牢狱半步。
完颜雍又为什么要置迪古尔于死地呢？也很简单，那就是迪古尔的御史台之位，迪古尔无才无能，全凭是完颜亮的亲弟，实在可笑，如此要职给这种人金朝迟早颓败，完颜亮不管，他管，毕竟这江山还不一定是谁的，不能让下一位还没登上皇位就提前给这群人玩垮了。
所以，完颜雍更加自信地认为他的眼界也是很长远的，与辛弃疾先成为知交，以后大业得成，辛弃疾便也顺理成章是自己的大臣。
辛弃疾也确实跟他做过朋友，完颜雍也因此数次带他进宫游玩，去燕山观看兵练。
可是辛赞死了，那天的情形也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。
褚琰死前指证是被辛赞和范邦彦害死，堂染报官，官兵抓了辛赞，这审讯的时间就足够身为当朝大司马的完颜雍为辛赞转圜了，他本想救出辛赞，让辛弃疾感念大恩，却不曾想，计划再好都抵不上瞬息的变化。
完颜雍随即又向完颜亮请命彻查此事，此时完颜亮全部的心思都在计划南征，一时烦躁便允了。
完颜雍将辛赞的尸身放置冰棺，以此引辛弃疾现身虽不义，但仅靠灵岩寺的婆孙二人怕是引不来他的，完颜雍不想再等了，若辛弃疾就此消失他实在不甘心，所谓一人抵百人，以后身边若能有辛弃疾这等人才，可抵朝中一众废物，他不想错失。
消息一出，辛弃疾果然很快便来了。
此时的他已缠绵病榻一月有余，面色雪白，唇色浅淡，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凌然，“我祖父在哪里？我要带他回家。”
完颜雍心下不忍，却也只能按规办事，“褚大人死前指证辛赞和范邦彦是杀人凶手，此时真相未明，幼......辛弃疾，你无权带走他。”
“呵......既然如此，为何匡我来？也要杀了我？”辛弃疾一声冷笑。
“辛赞已经死了，你作为他在汴京唯一的亲人，必须配合调查，不得离京。”完颜雍继续正色厉言道，“你为什么要跑呢？你跑了不就证明心虚有罪吗？”
辛弃疾竟无言了，对啊，他为什么要跑呢，祖父死因未明，他实在是有些晕了，“眼下，你们也做完尸检了吧，我祖父......”
完颜雍见他悲泣，心情也变得阴郁，“五脏全黑，乃是被人下了剧毒害死的。”
辛弃疾痛苦地闭上眼睛，“到底是谁啊？为什么要下此毒手啊？到底是谁......”
话未说完，虚弱不堪的辛弃疾便昏倒了，完颜雍慌乱不已，起身的间隙打翻了桌上的砚台，黑墨嘀哒哒四下乱流。
他命人将辛弃疾抬至司马府后厅软榻上，等医官把完脉，丫鬟喂完汤药，已经到了晚上。完颜雍就这样官服未换，坐姿不变的在一旁守到了这时。
“可不可以，让我先把祖父带回辛府，好生安葬了他？”辛弃疾微弱的声音传来。
完颜雍眼睛一亮，便对旁边的丫鬟说，“快去后厨做碗清粥来，你们，也都下去吧。”
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，辛弃疾再次开口，“可以吗？”
“案件没有调查清楚，再说辛府也已经封了......”
“清不清楚，封不封，还不都是你大司马一句话的事吗？”辛弃疾冷冷地说。
完颜雍有瞬间的凝滞，为什么他会这样想，还是与迪古尔的计划辛弃疾知道了所以误解了他，他认为自己找他是为了将他赶尽杀绝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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